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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有脚步传来,蒲先生赶紧端正起来,殷勤待客。他是家教极严的,自小便养得坐如钟、站如松、行如风的习惯,坐着蜷着腿,走道踮脚尖,都是要挨戒尺的。就是因为他懂得规矩,才被派来做这个眼线的,估计他不会太出差池。当时还叫他起了誓,一旦风声鹤唳,他姓蒲的降不得,走不得,只有一个死字可行;被捉住更是万万不可的,恐怕他受刑不过,什么都招了。他立时三刻就答应了,答应了就得做到,指派他的人为此赏他家十顷良田、一座院子,也算是安富尊荣。他父亲只道是祖上有德,却不知实情。蒲先生到了通州城,才知道他的前任是莫名其妙失踪的,至今也没个下落。他下了工夫打探,方得知他的前任早已遇害。他的前任生前在坐粮厅当出纳,坐粮厅是个肥差,专职漕粮的转运和催督。哪个府道纳粮,都要对他们有所表示,稍有怠慢,他们只要在验视粮食时随便找出点毛病来,就够你一戗。蒲先生的前任将墨吏所贪之财一一造册,记录在案。没想到事情败露,墨吏将他身上绑上石碑,沉到了通惠河底;他刚怀孕四个月的妻,也让差役开了膛,肠子拖了一地,惨叫了多半宿,才咽了气。一个妇人何罪之有,还不是因为错嫁了人,结果丢了性命。蒲先生一念及此,娶妻生子的念头就凉了半截儿,想也不想,免得拖累了人家,罪过。
&ldo;我们该从优棺殓死者才是。&rdo;蒲先生将暗查的所得上报了。&ldo;这不关你的事。&rdo;上边让他只管好自为之。
&ldo;他老父老母更要粟帛房屋安置妥当。&rdo;
&ldo;你怎么如此这般固执?&rdo;
&ldo;待时机成熟,还要给这位前辈镌碑表墓,这样才不致寒了弟兄们的心,太伤感。&rdo;
上报实在拗不过他,只好答应了他,但不许他来出头办理。他偷着雇了几个船夫,打捞尸体,三天三夜一无所获,只好将死者的袍靴和他的妻子一并入了葬。他躲在铺子里哭了一会子,只叹他的前任未落生的孩儿也殁了,无法延得他那一脉。从这时候开始,他才知道他干的这个差使就是死无葬身之处的差使,惦记着将来有三尺桐棺、一抔黄土,简直是妄想,只望不要累及他人就算积德了。
才与黄老板相交时,黄老板曾劝他:&ldo;你该娶一房妻室才好,不至于孤单。&rdo;
他反问道:&ldo;你年长,怎么不先娶呢?&rdo;
黄老板说:&ldo;我早就娶了,现在暂时寄身于丈人家里。&rdo;&ldo;我只是清净惯了,有个妇人在跟前转来转去,眼晕。&rdo;&ldo;我刚打法场见砍头的回来,罪人戴铐蹚镣,背上还插着斩条。&rdo;他问:&ldo;犯了什么律条,罪至砍头?&rdo;
&ldo;就是个寻常的土匪,也没什么稀罕;稀罕的是他的婆娘,卖了房子卖了地,又卖了她所有的金银首饰,给土匪男人置了好棺木,办了一桌好酒菜。土匪被砍掉了脑袋,她又一针一线地给缝上,囫囵个儿地装殓了。&rdo;&ldo;倒是个仁义的妇人。&rdo;
&ldo;你想,万一我们也赶上掉脑袋的那一天,没个媳妇,谁来拿针线给我们连缀?&rdo;
蒲先生没话了。
黄老板又说:&ldo;妇人好啊,妇人知道疼人。&rdo;
蒲先生吭哧半天,才说:&ldo;难道你想叫我跟驿站里的林驿丞一样吗?见了女人便如馋猫见了腥,饿鱼见了饵,让人人都戳脊梁骨……&rdo;黄老板瞧他这么说,也就不再勉强了,&ldo;随你吧。&rdo;
有时候黄老板招呼蒲先生和房二爷一道去打茶围,房二爷倒没说什么,蒲先生就赶紧婉拒了,他怕他赏过四时不谢之花,尝过八节长新之果之后,嘴就馋了。
&ldo;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守身如玉下去吗?&rdo;黄老板说。&ldo;难道不可以?&rdo;
房二爷也逗他:&ldo;别强他了,他是怕泄了元阳,成不了仙了。&rdo;黄老板说:&ldo;只是不知道多咱他才能修成正果。&rdo;
&ldo;快了,等着吧……&rdo;他说。
八
张目说:
三娘进得门来,二话没说,先自就满眼流泪。我不觉吃了一惊,让了座,连忙问道:&ldo;倒是出什么事儿了?&rdo;三娘伤心得不及开言,只伏在桌上,一味痛哭。自从我们彼此相交以来,我还是头一回见她梨花带雨,便用手小心扶着,说道:&ldo;有什么难处就说嘛,我们一道设法就是了。&rdo;三娘擦去眼泪,就将恩主的噩耗说了。我想起恩主平时待我不薄,也不免哽咽不已:&ldo;这是多咱的事儿?&rdo;三娘告诉我:&ldo;老毛子一进北京,他听说西佛爷已带着皇上跑了,情知不妙,少不了要受屈辱,无奈之下就携妻带子一同投了河。投河前他还给下人们备下些点心,烹了壶好茶,殊不知里面是下了药的,阖府上下几十口子,就这么送了命。&rdo;我这时候才确定,三娘与我确是一路,顿足捶胸道:&ldo;恩主何至走了这一步?&rdo;三娘道:&ldo;也非是恩主一家,凡助过拳民,反过洋人的大臣,服毒跳井的着实不少。&rdo;叹上一声,我从箱底拿出一柄天然松如意,三娘也从怀里拿出她那一柄,举凡八大王肃顺的旧人,人手一柄,以此为号。肃顺在西市口被斩之后,他的门生故吏立志铲除西太后和恭亲王,给肃顺报仇,遂组了这么个&ldo;如意党&rdo;。恩主曾是肃顺的老属下,我跟三娘也随恩主成了这个党的一员,被安插在潞河驿里,便于相机行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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