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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林静对这着无声的哀求心知肚明,饶是一向理智果敢的他在这个时候也不禁心乱如麻,一边是父亲临终的最后心愿,一边是母亲的眼泪。他避开那双眼睛,将脸埋进手掌里,却避不开心里的映像‐‐那个女人站在没有光的角落里,仿佛恒久一般面朝病房的方向,黑暗中她的轮廓太过熟悉,渐渐地竟然跟他心里另一张脸重叠。?
为什么我们总要到过了半生,总要等退无可退,才知道我们曾经亲手舍弃的东西,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遇不到了。那声声喘息也渐渐微弱,林静抬起脸,恰恰迎上林介州的视线,身前生后声名都可以抛却,连躯壳都可以抛却,只为回到最初的地方,这值得吗?如果这不值得,那什么又是值得?他忽然心中一恸,在父亲最后的目光里缓缓点了点头,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,不管这有多难。?
林介州没有能够熬到第二天的清晨。他死后,单位给他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仪式,中国人的习惯是为死者讳,即使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有过什么不光彩,死亡也将它抹清,追悼会后,尸体被送去火化,把骨灰捧回来后的第三天,林静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妈妈谈这件事,他的父亲也是她的丈夫,她有权力知道一切,而妈妈的激烈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。?
&ldo;妈,人都不在了,只剩下一坛的灰,还争什么呢?&rdo;?
林母短促地笑了一声,比哭更难受,&ldo;我争什么?你以为事到如今我争的还是他的人?他活着的时候,心都不在了,我要人有什么用?我争的是一口气,儿子,我只争这最后一口气!他喜欢那个女人,可以,但是当初为什么眼巴巴地娶了我?如果没有他林介州,我未必找不到一个真心实意的人,他说他蹉跎了半辈子,那我的半辈子呢,难道就比不上他的值钱?他跟那女人瞒得我好苦,我把她当姐妹,把她女儿当自己亲身得一样来疼,只有我最蠢。你现在让我成全,我为什么要成全,到死他都要寻他的旧梦,休想,他休想!&rdo;?
&ldo;我答应过爸爸,他也就这最后一个要求了。他是对不起你和我们这个家,可人已经死了,你就当可怜他。&rdo;?
&ldo;谁可怜我?林静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,你爸迷那个老的狐狸jg,你就迷那个小的,你拿这个去讨好她,别忘了是谁生了你!&rdo;?
林静觉得头里有根神经尖锐地疼,&ldo;妈,你有什么不甘心和伤心我都可以理解,可是你也知道爸爸的事跟郑微无关,你恨她妈妈是正常,可她有什么错,小时候你对她的疼爱也不是假的呀,她现在有她的生活,我何必讨好她,我是为了你。爸爸不在了,你的日子还长,恨他又怎么样,人死如灯灭,不能解脱的反而是活着的人,你也说为他蹉跎了半辈子,难道还要继续蹉跎?让他去吧,不是为了他,是为自己,小时候你教过我的,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应该让自己过得好。&rdo;
我这辈子怎么还可能过得好?&rdo;林母转身躲过儿子试图拿回骨灰坛的手,激动之下双手居高骨灰坛,&ldo;我宁可砸了它,谁也别想称心如意……&rdo;?
林静没有再与她拼抢,语气也是带着疲惫的心平气和,&ldo;你可以砸了它,如果这会让你好过,可是,妈,你砸了它还会好过吗?&rdo;?
他看着妈妈的神qg从激动到犹疑、悲切,最后是放声痛哭,这个刚qiáng的女人在哭泣中拘偻着腰,如同迷路的孩子。&ldo;林静,我什么都没有了。&rdo;?
林静拥着妈妈的肩膀,让她依靠着自己宣泄,&ldo;你还有我。&rdo;在把父亲的骨灰坛重新抱在手里之后,他心里长舒了口气。?
婺源这个地方林静其实早已去过,在中学时代他曾经跟同学一起在阳chun三月去看过漫山遍野的油菜花,美则美矣,当时却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。真正把这个地方记在心里,是郑微说起要和他一起去看老槐树之后,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去过婺源,不想破坏她最初的惊喜,只是没想到当他再一次站在老槐树下,身边已经没有了她。?
&ldo;你喜欢这棵树?它算得上我们村的守护神,如果你愿意,我可以给你讲个它的故事。&rdo;?
林静闻声回头,看着从进村开始一直跟在他身后,问他需不需要导游的年轻女孩,她也算是个执著的人,即使他一再qiáng调自己认得路,她也没有放弃游说。?
&ldo;抱歉,我不喜欢听故事。&rdo;林静朝她笑笑。她也不恼,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,不再出声。?
林静打开手里的瓷坛,将坛身倾斜,风很快卷走了尘埃。前尘旧事,灰飞烟灭,也莫过如此。?
他在树下站到日落西山,那个做导游的女孩去而复返,手上拿着一大串旅游纪念品。?
&ldo;这个地方对你这么有意义,真的不需要带点什么回去吗?&rdo;?
林静摇头,&ldo;有些东西不需要记住。&rdo;他在这个女孩略显失望的神qg里继续说道,&ldo;虽然我不要纪念品,但我需要一个gān净的地方住上几天。&rdo;?
那女孩果然惊喜地笑,&ldo;那你就太走运了,方圆几里再也没有比我家更gān净舒适的家庭旅馆了。&rdo;?
林静在婺源陪伴了父亲七天,向远的家距离舒适还有很远的距离,可到底还算gān净,她这个房东也称得上热qg周到。第七天的时候赶上了&ldo;五一&rdo;huáng金周,那时到婺源旅游的人还不算太多,但足够向远忙得不亦乐乎,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。林静离开的时候,将几天的房款jiāo到向远妹妹的手中,那个叫向遥的小姑娘却怎么可不肯收,&ldo;谁敢拿向远的钱,你还是亲手jiāo到她手里吧,她中午一定会回来的。&rdo;?
林静告诉向遥,如果她姐姐回来了,可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找他,然后他带着行李回到树下,面对着虚空向父亲道别,却远远地听到了山的那边传来回声。?
&ldo;……还给我……还给我……&rdo;?
&ldo;……发财……发财……&rdo;?
其中的一个声音他分辨得出属于向远,然而另一个声音呢?林静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回声,在山谷间无止境地dàng。?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看到了找到树下的向远,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山上下来的缘故,她年轻的脸庞上有细密的汗珠。?
&ldo;要走了吗?不多留几天?&rdo;?
林静把房款递到向远面前,&ldo;今天的游客很多吧?&rdo;?
向远把钱仔细地点了两遍,小心塞到口袋里,这才笑着说,&ldo;看来这棵树对你们城里人来说特别有意义,今天又来了一个女孩,你洒骨灰,她埋东西。&rdo;?
林静看着树下新翻动的泥土痕迹良久不语,心思灵敏的向远很快觉察到了一些东西,她背着手走到林静身边,惋惜地说,&ldo;那么大老远跑过来埋在树下的,应该也是很重要的东西,所以我收了她五十块,答应了她要替她好好守着这些宝贝。&rdo;?
林静不动声色地将一整张红色的钞票塞到向远手里,她默默将钱收下,然后速度惊人地给他弄来了一把小铁铲。他轻易地翻开了那些仍然松动的泥土,用手拂去玻璃密封罐上的浮尘,打开了用防水塑料纸包裹着的东西,那本熟悉得梦里无数次遗失又找回的书掉落了出来。他翻开《安徒生童话》的第32页,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歪歪斜斜的几个钢笔字――&ldo;玉面小飞龙藏书&rdo;。?
这是天下无敌的玉面小飞龙在他18岁那年生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,她最爱的书成了他最珍贵的收藏。24岁那年他弄丢了它,他想过也许终有一天他可以把它重新找回来,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尘封的泥土里。?
&ldo;喂,喂,你还好吗?&rdo;向远见他一直低着头,忍不住问了一句。?
&ldo;她在哪里?&rdo;?
&ldo;刚住进我家里,好像打算后天才走。你们认识,用不用……&rdo;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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